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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姓氏有著冬天的涵義。   面容已然模糊的母親曾經這麼說道。

安德烈之所以記得這段片刻回憶,係因為那個女人難得地以溫婉的嗓音同他對話——而非充斥他大部分童年記憶的尖銳語調及刻薄咒罵。

「失敗了,那個男人居然連自己的血脈都不承認,這下子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。沒用的東西,你怎麼不去死一死!」

諷刺的是,最終失去生命的,反而是那個掙扎著於汙泥中求生的女人。

霧灰色的眼眸清晰地收錄整個過程,直至視野所見逐漸蒙上一層朦朧,猶如結霜的窗面,隔絕了「內(生)」與「外(死)」。

輾轉來到孤兒院,大人們那句「這裡沒有溫暖的壁爐,也不會有睡前故事,想要活下去的話,最好拋棄之前的人生和姓氏」的嘲弄,以及周圍孩子們的麻木神色,並未讓安德烈感覺惶恐。

安德烈只覺得飢餓確實要比寒冷(溫特)難受得多。

他似乎是個幸運至極的人。

——宛如詛咒。

因此搶得院長發放的餐籃裡、比荒蕪之地的嫩芽還稀少的麵包時,安德烈沒有料到,竟能有人能奪取他的食物(幸運)。

那是個怎樣的孩子?

紅色的髮,紫色的眸。   像一枝鑲了寶石的花骨朵。

然而燃燒於那紫晶色澤的虹膜中的烈焰,張揚地昭示著女童的非凡意志。

安德烈知道她。   她不是孤兒院的孩子,但時常跑來附近悠轉。

名字是……什麼呢?

安德烈努力回想女童的姓名,但首先,他抓緊了手中的另一半塊麵包邊,瞇起那對霧灰色的眸,「放手,這是我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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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搶奪食物」這種事,在這荒涼髒亂的三不管地帶,可謂是家常便飯,只是那通常會發生在年紀較長的少年之間,幼孩們的互相爭奪則相對少見。   這年紀的孩童總是難以辨明年紀,但光就身高來說,他們或許該是同齡。

雖然在力量上,兩個小蘿蔔頭還難分軒輊,然而女孩的氣勢遠超男孩,挾不可違逆之勢,硬是將大半塊麵包全都往自己的方向抓來,瞧那麵包,早已被四隻小手掐地變了形,連本該相對蓬鬆的內餡都被捏成扁癟。

無論這塊麵包一開始的來源為何,總之在珍貴的生存資源之前,紅髮的矮冬瓜一點也不願退讓,甚至不惜來陰的、竟然出腳作勢往對方踢去。只可惜腿太短了,踢不到。

「誰說的?上面又沒你的記號!誰搶到就是誰的!」

女孩的嗓音尖利卻不算刺耳,更像隻忙著對他齜牙咧嘴的小奶貓;幾個來回,終於成功地從他手上搶走了那個近一個成年人巴掌大小的黑麵包,還炫耀似地舉至頭頂,讓火紅髮絲上那條黑色髮帶格外顯眼,沾滿塵灰的乾瘦小臉上滿是咧開嘴角的蠻橫驕傲。

「哼!你看!現在是我的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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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搶走了。

這個事實令安德烈怔愣了一瞬。

雖說算不上危機,但到手的事物(幸運)被誰取走還是第一次。

陌生的感受自安德烈內心油然而生,新穎的體驗使他下意識地瞪大雙眼,「哈……?」

那不是對女童蠻橫發言的嗤笑,而是對突發狀況的驚奇。

霧灰色的目光在女童消瘦但不掩其標緻的臉龐打轉,而後上下打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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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孩預設過對方可能會怒吼一聲再次撲上來、會就地打滾,大哭大叫地要她把麵包還來、甚至成熟一點的,可能會憋出眼淚,指控自己強奪他人所有物,再叫上同夥,試圖把她打一頓——卻從來沒想到,對方竟然會用這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自己,彷彿在細細品味某種全新的體驗。

這絲毫不帶惡意的目光看得玫雷莉亞渾身不自在,下意識地把麵包在胸前護得更緊。

「幹嘛用那種眼神看我?……我不會給你的喔!」

她應該要轉身就走,抱著今日的戰利品,奔回到母親的懷抱,向她炫耀今日兩人可以飽餐一頓;但或許是這男孩的眼神太過直白而驚奇,把女孩看得莫名難堪,終是讓她軟下氣勢,卻仍舊惡聲惡氣地強問了一句。

「幹嘛啦……!你真的很想要這塊麵包嗎!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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倘若安德烈的母親得償所願,或許男孩能夠在高貴的家庭教育下習得何謂紳士風度。

但此刻的安德烈沒有共享的概念。

更何況他沒有兄弟姊妹,自然也沒有禮讓的經驗。

不過他倒也沒有出手和對方扭打的想法,而是用疑惑的語氣說:「嗯、沒有這塊麵包的話,我大概會餓死?」

話音甫落,「咕嚕嚕」的聲音便從男孩的肚皮傳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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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孩的嘴角瞬間就壓了下去。

她想重申立場:決不會讓出這塊麵包!   她想再次強調:你餓死也不關我的事!

但母親的教誨言猶在耳,她說:在這個地方,我們只要自己足夠就好。她還說:雖然很困難,但試著去交交朋友吧,她的女兒一定不會讓媽媽失望的,對不對?

終究是讓玫雷莉亞硬生生忍下想拔地而起的小腳掌,扭捏半晌,又抬眸瞪向那個無辜的亞麻灰棕髮男孩。

「……哼、哼,就算你真的餓死了,那又關我什麼事?不過如果你真的很餓的話,我也不是不能分你一點。」 裝模作樣地一頓輸出,小孩兒一手插腰,麵包仍防備地藏在身後,討價還價地提出交換條件。   「不過這可是有條件的!如果你有辦法用……用……變一朵花出來給我!我就把麵包分你一半,怎麼樣?」

這可是小貓絞盡腦汁後得出的最佳答案,畢竟這種到處都堆滿垃圾的地方,怎麼可能找到一朵小花嘛!這麵包她可是要定了!

「我會在原地等你的!只要你找到一朵花跟我交換,我就把麵包分你一半!嗯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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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隻齜牙咧嘴的幼貓。   安德烈摀住自己的嘴巴,將唇邊的笑意藏在白淨的手心裡。

孤兒院的環境和資源和貧民區差不了多少,安德烈總能將自己收拾得乾淨整齊,這並不代表他是個有潔癖或只會待在室內的孩子。

——而是為了去除任何可疑的線索。

身形纖細的探險家不僅將孤兒院周邊查探得仔仔細細,甚至幾次前往更遠的丘陵及洞窟冒險。

這個小秘密使安德烈知悉某些美麗景色或事物的所在。

因此,對於女孩提出的刁難,他先是目光游移了番,接著絞盡腦汁似的皺起眉頭,而後像是想起什麼般「啊」一聲後,開口:「我知道哪裡有花。」

「但我怎麼知道妳真的會在這裡等我?我連妳是誰,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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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見男孩真的知道哪裡有花時,女孩雙瞳下意識地睜大,那是一閃而過、純然無偽的驚喜;隨即又收攏心神,咧開嘴,露出狡黠一笑。

「我也不知道你是誰啊,怎麼能確定你真的知道哪裡有花?」

大膽地往對方走向兩步,女孩彎下身,將雙手後揹,以自下而上的側望視角,仰視面容白淨的另一個同齡人(麵包還藏死在身後),笑咪咪道:「這是一場信任遊戲啊,先生。」

明明是個粗野的貧民窟孩子,她的咬字卻清晰且成熟的異常,只是這虛張聲勢的行為是否有為她加到分不說,那缺一顆的小虎牙,只進一步凸顯了一個幼童試圖學習大人說話的滑稽。

「這樣吧,你先說那個地方多遠,去一趟回來要多久,而我會在那邊的樹上等你到那個時間,」她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棵杈幹老樹,它的樹影濃密,很適合等待與躲避。「當然不能太久!如果你在時間內帶著花回來的話,我就把麵包分你;如果超過了時間,就算一秒也算!我就帶麵包走人!怎麼樣?」

說完,小女孩又退回了原本的距離,大有一副「要不要隨你便」的霸道,渾然無視一開始這麵包就是自己硬搶來的事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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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片不毛之地並無多少綠意,被遺棄的土地如同生存於此的人心一般貧瘠。

信任與背叛猶如輪迴似的重複上演。

安德烈所有的天真早在那個血色夜晚,和母親的生命一同逝去。

——但為什麼呢?

「給我二十分鐘。」

——或許是,他想要結交這個朋友吧。

比起孤兒院內一雙雙死水般的眼眸,女孩那靈動狡黠的羅蘭色瞳眸閃耀著奪目光輝。

那大概就是被稱為「美麗」的東西。

安德烈身手靈活地鑽入洞窟,沐浴於自石縫洩下的一縷陽光的花海——雖說不過是一小塊綠地——映入眼簾,視線在開得娟秀淡雅的花朵上群巡,最終他摘下一株白紫相間的花朵。

趕回集合點的途中,安德烈不是沒有想過女孩只是空口丟下承諾,或許早就喜孜孜地抱著麵包離開。

傻瓜、笨蛋。   被騙得團團轉的人似乎會被這麼稱呼。

安德烈自認並不笨。

——他更像個賭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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